湾韵|周实:《遗弃》、图林和我们

周实编审,湾韵1954年生于长沙。周实曾任《书屋》主编。遗弃作品主要有诗集《剪影》,图林短篇小说集《刀俎》,和们长篇散文《无法安宁》,湾韵长篇随笔《老先生》《一个人在书房里》,周实长篇小说《闲人外传》等。遗弃

手机响了,图林境外的和们,加拿大,湾韵想想应是周实薛忆沩,果然,遗弃一接,图林就是和们他。

好久没有联系了。好久了,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呢?说的又是些什么呢?好像在我办公室里,起码也有十几年了,却像昨天刚刚分手,两个人又说了起来。说着,说着,又说回到他的那本小说《遗弃》。《遗弃》对于我们来说,好像永远都说不完。

一九八八年,我读了他这本书稿。一九八九年,我编辑出版了这本书。此前,我编《芙蓉》时,看了他投来的《睡星》,觉得很不错。可惜的是发稿后,还是被上面抽了下来。原因是大学生们很活跃,那时发《睡星》,似乎不合适。那时,他还在“北航”读书。

编辑出版《遗弃》时,我写了一篇编后记《阿Q或假洋鬼子的变种》。此“记”记下了我当时编辑这本书的感受:

看完忆沩的长篇小说《遗弃》,心里就冲起一个愿望,想把扉页的题记改了。忆沩的题记是:“图林说世界遗弃了我,我试图遗弃世界。”

可惜,图林不会这样,这位《遗弃》的主人公,他绝对不会这样说。他似乎是一个知识分子,好像受过高等教育。他的年纪也很轻,或者说初恋不久吧。他喜欢思索和写作,酷爱本世纪西方哲学。他的经历很一般,社会关系也简单,但这种一般和简单,一经他的精神加工,就显得奇特复杂了。他是那么洁身自爱,自爱到要解脱社会关系,才能使自己得到满足。他当然得不到这种满足。一切人事总与他相悖却又与他永不分离。他始终生活在犹犹豫豫和责任感的消亡之中。他对社会生活迷惘,对精神生活却高度自觉。他掌握了各种精英文化,却又怀着无知的凄凉。他以冷漠经历着爱,以疏远经历着天伦,以遗忘经历着时间,以艰涩经历着写作,以混乱经历着社会,以绝望经历着未来,最后意义沦丧了,但这种沦丧不是地陷不是山洪泛滥似的,而是一点一点地渗透,直至每一根骨头缝里。于是,他只好长叹一声,带着孤独无援的伤感,无可奈何地自行消失。

他毕竟不是哲学天才,不是大师维特根斯坦,尽管他懂得逻辑实证,尽管他熟悉剑桥学派,尽管他的孤僻性情颇具维特根斯坦的风采,尽管他在心里自诩他是维特根斯坦的朋友,他却不能孤身自恃,挺立在茫茫世界之中,面对某些陈腐的事物或者毫无意义的现实,刻木雕龙,点石成金,给现实增加新的价值,并进而创造新的现实。

他也不是索尔·贝娄(我想他一定听说过此人,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),不是贝娄笔下的那位沉思的赫索格教授。虽然那位教授先生也很孤僻,也很离群,也很苦闷地晃去晃来,自我本质发生危机,就像鲁迅笔下的那个子君和涓生,但他却没有因此消失,甚至不曾逃避过孤独,相反倒是总在奔波,试图寻找立足之地。

他终归只是他自己,一个业余哲学家,既不能“大众化”又不能“化大众”,既不能像孔孟入世那样士志于道齐家治国忘却自我不觉孤独,又不能像老庄出世那样天人合一寄情山水其身虽孤其心不孤。他只爱从一种西方哲学走向另一种西方哲学,坐在西方哲学的湖边,对着自己的孤影自怜。他就像希腊神话中的那位翩翩的美少年,任凭回声女神求爱,也冷冰冰的似一座冰山。最后,却又不胜孤独,去吻自己的湖中倒影,不料一下栽入湖中,丧失了自己孤独的性命。

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剧。他依照这些书上的铅字精心地设计了自己的人生,认为生存的终极意义,不在其他,就在遗弃,就在意义的幻灭和沦丧。于是,他未尝生活的乐趣,就已经开始着手遗弃,遗弃自己生命的活力。他就像一株坐果的果树,不宜移植偏被移植,结果不服异方水土,枝上的青果自然便是还未长大就已干瘪,还未成熟就已衰落。他不明白世间万物皆会因时因地而异,即使哲学也是如此。于是,知识于人是一种力量,一种探索未来的力量,于他却是一根绳索,扎实地捆住了自己的手脚。孤独于人是一种勇气,一种捍卫真理的勇气,于他却是一种自恋,一种排斥一切的自恋。遗弃于人是一种创新,一种大刀阔斧的创新,于他却是一种消失,一种害怕生存的消失。他就像人们平常笑的:一个十足的书呆子。这样的书呆子想遗弃世界,简直就是一种荒谬!

我觉得我自己还有好多人都有点像《遗弃》中的那个图林。